印度三輪車夫教我的一門哲學課

本文發表於皇冠雜誌

印度三輪車夫教我的一門哲學課

我搭乘的飛機即將降落印度，機上的旅行團遊客們俯瞰窗外引頸期盼，我卻把握最後僅剩的時間努力將我從網路上蒐集來的各種印度詐騙大全背熟，因為印度向來被喻為「背包客的高級班」，和埃及等其他文明古國一樣，以各式各樣光怪陸離、做夢也難料的詐騙方式高明地或海削、或哄騙地賺走各國天真觀光客的錢。

例如我遇過幾次三輪車夫，都像錄音機似地不斷反覆問你打算住哪個旅館，並告訴你即將前往的旅館不是正在整修、鬧鬼、就是極差，因此你是運氣很好遇到他，因為他朋友正好開了一間很棒的飯店。他們會像跳針般不斷重複同樣的話，直到你同意改住他們推薦的旅館為止。

也有人拿著滿是印度文的火車票詢問路人車廂座位號碼如何辨識，卻被藏起車票並威脅得拿大鈔來贖，違反常例的誇張行徑像是在對其他國家的遊客說：「你們實在太嫩了，等修煉到上千年歷史，再來過招吧﹗」

阿格拉，印度最偉大建築「泰姬瑪哈陵」的所在城市，既然是最負盛名的觀光勝地，自然也是不肖份子詐騙外國遊客毫不手軟的罪惡淵藪，當我拍完泰姬陵，準備離開時，一個三輪車夫從後頭叫住我。

他的頭髮花白，臉上滿佈飽經風霜的一條條皺紋和粗糙肌理的皮膚，再加上略為侷僂的背，腳上甚至沒有穿鞋，四肢被烈陽晒得黝黑。

由於先前被印度其他三輪車夫如奪命催魂般推銷的心防還未卸除，再看他沒有笑容的臉，我揮揮手，表示不想搭車。

接著，至少有十台嘟嘟車在我面前停下又駛走，距離我想去之處約有三十分鐘的長距離，雖然吃油的嘟嘟車會比吃勁的腳力三輪車車資便宜，但我想把車費留給人力車夫賺，因此努力尋找看起來比較順眼的三輪車。

可惜，大多數三輪車夫並不領情，沒人願意載我，「火車站太遠了！」他們異口同聲的說。數分鐘過去，只剩那位車夫頂著熱得快將人融化的大太陽叫客，而得趕火車的我也別無選擇，只好心不甘情不願地上了他的三輪車。

上車後，我漸漸發現他和其他三輪車夫不一樣，別人是像唱機跳針似地不斷遊說我去他介紹的旅館投宿，而他則是一邊跑一邊回頭提醒我行車時小心背包和財物被搶的方法。

接著，他用極少的英文單字和豐富的肢體語言自我介紹，「me, three child！」，他比出「三」這個數字，接下來又用手依序比劃了三種身高，我猜他的意思是說，他的三個小孩年紀差不多是十歲、七歲、五歲左右。

一路上，他既不提自己名字，也不說自己的事情，卻向一個外國遊客介紹起自己的孩子，想必子女是他最重視的人事物吧？於是，我摸摸口袋，還剩下三顆糖果，打算把這三顆糖果送給他的孩子們。

好不容易到了車站，我重複了一次上車前談好的價格，「是這個數字嗎？」沒想到他回答：「As you wish.（隨您的便）」，他臉上以客為尊的專業神情和態度，完全不輸五星級大飯店的服務人員。

我愣住了，因為在印度遇到的司機都是在下車時找盡各種理由加價，而他竟說車資隨我的意？我沒有多餘的小費可以給他，於是照著事先約好的價錢付了帳，接著把三顆糖果交到他手中，請他轉交給他的三個孩子，感謝他剛才提醒我的好意。正巧此時一個街友婦女看到了我，抱著孩子前來乞討。

一瞬間，所有的動作都發生得太突然了，在我還來不及意識到那位婦人的來意前，這位三輪車夫竟然抽出一顆我方才送給他孩子們的糖果，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放入這位街友媽媽的手心，而這位媽媽也毫無異議地馬上轉身離開，剩下呆若木雞的我佇立當場。

由於要趕火車，加上語言不通，我來不及詢問這位三輪車夫，為什麼把糖果轉送他人，「這樣他的小孩不就有人沒糖吃了嗎？」我滿腹狐疑，卻想不出任何理由。

後來，在印度和美國的旅途中，我認識了幾位印度的沙發衝浪主人，一位是印度老醫生，另一位則是移居美國教書的年輕教授。當我把這段故事說給他們聽時，他們不約而同地哈哈大笑。

年輕教授說：「我們印度人就是這樣習慣分享啊﹗」

老醫師說：「分享的概念在印度是很普遍的，我們印度賣餅的店，每天早上做的第一塊餅是不賣錢的，而是要分送給住在街上的貧民。」

接著，老醫師的口中吐出一句令我思索良久的話：「很多人以為印度窮人很多，事實上並不是印度窮人多，而是窮人只能在印度活下來，換成在別的國家早就餓死了﹗」

我像是被當頭棒喝般的震驚，是啊，我們城市對待街友的方式是眼不見為淨的灑水驅離，任由自生自滅。

「可是，他把其中一顆糖果給了別人，那他一定有個小孩沒糖吃，他難道不在意嗎？」我仍不死心地追問，畢竟在我生長的社會，有些人甚至不希望自己贈送的物品被轉送，寧可放到壞掉，也不希望物盡其用轉送他人。

這下換成老醫生大惑不解：「為什麼要在意他有一個小孩沒糖吃？為什麼不想成這樣一來，兩家的小孩都能有糖吃？」

我的腦袋頓時好像又被敲了一記悶棍！啊！在強調賺錢至上、努力贏過別人才算成功的社會價值觀中，我們的確很少顧及贏過別人之後，對方處境重不重要的問題。所謂的成功是你死我活、我贏你輸、自身一人的光榮勝利，而不是澤被他人、共享雙贏的大同境界。因此我們把焦點集中在最小的範圍，習慣自己要勝過別人、自己的孩子要比別人強、別人沒有的我都有，於是不是強調自己華人世界第一，就是全台灣唯一…卻忘記把視線放寬，關注在各大的範圍上，畢竟人無法孤身一人存活在地球上，萬人皆弱我獨強的結果就是高處不勝寒。

甚至，在我們的社會中，有很多人會想：「等我賺到一百萬，再來捐一萬或一千吧﹗」然而這位三輪車夫卻是擁有三顆糖就能分給別人一顆，比許多物質富裕的人還慷慨，也許在物質世界，這位三輪車夫的日子過得並不寬裕，但心靈的層面上，他可是遠比許多富豪都豐盛富足。

從這位三輪車夫身上，我開始思索何謂「分享」，也開始反省自己平時有沒有落入了太過強調物質擁有權的陷阱。

還記得在前往印度的班機上，我不斷死背各種超乎常識的防騙注意事項，卻做夢也沒有想到，在這個我原以為必須小心翼翼、以免被剝一層皮的國家，卻給我上了一門美好萬分的分享課。

「緊握拳頭，手裡什麼也沒有。打開手心，卻能擁有全世界。」有人也許以為這是陳腔濫調，但我卻開始思索是否「分享才是真正的富有」、「獨自勝利不算真正成功，廣澤眾人才是令人佩服」呢？